幸福在哪儿？—我的无锡马拉松

在咬牙跑过第41公里的指示牌后不久，我就从隐秀路右转再次跑上了出发时的太湖大道，相比起跑经过此处时的满面春风，现在的我由于一路都尽力保持配速，身体已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极限，早已疲惫不堪，但意志力却仍在指挥身体发起最后的冲刺。灌铅似的双腿把呼吸拖累得时而紊乱、时而窒息，已经历近三个半小时折腾、被四十多万步折磨的腿脚、手臂和肩颈的肌肉，在各种撕裂和乳酸的侵蚀下把人对于痛苦的感知推向巅峰，以至于在过了42公里指示牌距离终点线只剩最后的195米时，我心中竟升起一种像当年那名从马拉松跑至雅典力竭而亡的古希腊战士般的悲壮。然而，这种持续了几个小时的痛苦与悲壮情绪，却在我跨过锡马终点计时毯的刹那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清晰而强烈的幸福感，一种竟然是因简简单单地停下来走路而感受到的浓郁幸福感。是啊，盼了一路能停下来走一下的奢望，一直被永不放弃的意志力所压制着，终于在这一刻实现了。此时此刻，就连组委会发的矿泉水，喝起来都感觉是琼浆玉液。

我想，人生之中能够通过如此朴素的--停下来走路的方式，去真切感受到精妙绝伦的幸福感，大概也只有在一个人在严肃跑完马拉松后才能强烈体会到吧。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众多马拉松跑者的幸福感门槛儿值都特别低的原因吧，在停下来和走路中体会到极乐，这对于不跑马的人而言是多么地不可思议？！于是就很容易理解，在大多数马拉松跑者身上所共有的平和、包容、谦逊、隐忍、坚毅且泪点低的特征，也正是源于这个群体比较容易从奔跑中获得世间人所苦苦追寻的幸福感吧。而这样的幸福感，无疑也是跑者们一次次在赛道上痛恨自己为何要没事儿找事儿地自讨苦吃之后，却在冲过终点线后不久就报名了下一个马拉松赛事的原因。

儿子兴奋地在留言板上写下“中三”

无锡马拉松，是我迄今为止听到参赛跑友称赞声最多的国内马拉松赛事。以我的切身参赛体会而言，确实是名不虚传。能在中国的一个非省会城市，把一场跑步比赛搞的如此用心和圆满，确实有点出乎我在赛前的想象。我想，这也许与承办赛事的体育公司拥有众多真正的跑者员工密不可分，因为只有同为跑者，才真正懂得如何帮助跑者在一场比赛中真切感受到奔跑的幸福感。对于锡马组织工作我感受最深的，首先是赛前领物环节，几乎与国外知名的马拉松无异，物品提前分类并按参赛号段细分领物窗口，甚至可以通过网络实时查询某一窗口的排队人数，再加上经过良好培训的志愿者，我带儿子领物完成只用了不到5分钟。还有诸如身份认证手环、参赛包寄存与领取、分区起跑设置、起终点人流疏散、赛前保暖服、赛后放松等环节，都与柏林等著名马拉松赛事很相像。还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赛事的医疗保障，不但人员和装备充足。在赛事的后半程，我看到几乎所有作为志愿者的医生，都是在赛道上奔跑着为跑友服务，与跑者并肩奔跑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并解答防护常识，着实让人感动。

备受跑友称赞的领物环节

“人在画中跑”是锡马的官方推广语，实际跑下来感觉确实没被忽悠。特别是赛事前半程，把本来就处于春暖花开的无锡城中，最秀美的蠡湖、十里芳堤、太湖鼋头渚、江南大学等精华景观全部荟萃于赛道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无疑是太湖鼋头渚的迷人，看到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嫩粉色盛开的樱花，很自然地想到套用传说中乾隆爷的一个句型：“早知有无锡，何必下东瀛”，让我一下子明白为什么主办方将樱花粉色作为锡马的主题色。在以山湖、鲜花、蓝天为背景的娇艳天地画卷中奔跑的前10公里，我跑得非常的轻松和开心。本次锡马还有特别之处，是以《民主与法制》总编辑刘桂明老师领衔的法律人奔跑团队，有众多律师、法官、检察官和警察等法律职业人参加锡马，能与众多老师和同行一道在画中奔跑，确实身心舒畅。

带儿子与刘桂明老师一起来个奖牌照

法律人完赛合影

与以往有点不同的是，这次锡马关于幸福感个人主题，不是我赛前预设的，而是今天提笔时自然涌出的。奔跑指引我关于追寻幸福感最深的感触是，幸福可能是难以通过向外求的方式得到的，而很可能是通过向内求而真实获取的。生活中，我们其实很容易在不停向外求索的过程中迷失自己，一心要在事业上不断站上高点，一心想获得更好的物质条件和更丰厚的财富，一心想让自己成为朋友圈的焦点甚至改变世界的大咖，从而每天不断地努力去征服和超越。我不敢妄言这样的追逐是错误的，但也许我们可以适时停下来思考一下，我们在这样贪嗔痴地对功名利禄的追逐中，我们感到了幸福吗？或者说，我们回忆一下自己活到今天曾经体会到的幸福感当中，是否有与上述向外在世界疯狂的追逐有关？我不禁想起我一个顾问单位的老板在今年春节后含泪亲口告诉我的切身感受：他是一个非常孝顺母亲的人，他每天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的愿望就是希望攒足够的银两，从而带上日渐年迈的母亲去周游世界，然而，在除夕之夜，他的老妈妈很认真地告诉他，妈妈心中最浓的幸福感就是你每周能在百忙之余回家一次，吃一顿妈妈从小就给你做的你最爱吃的拿手菜。不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听了老母亲的这句话竟是情难自制地泪流满面。

听了这样的故事，我也在想，是啊，我们整天奔忙在日出与日落之间，到底是追逐什么呢？即使我们在向外努力求索的过程中，甚至通过牺牲健康和家庭而真的在某个领域成为了牛人，或者得到暂时的位高权重、万众瞩目、呼风唤雨和金银财宝，那又怎么样呢？我特别喜欢法律专业出身的《明朝那些事儿》的作者所持的一个观点，就是历史无情地告诉我们，人世间所有的牛人，哪怕是顶天的牛人，都不过是辉煌一瞬间，迟早与普通人一样化为历史的尘埃。就像让我们现在说出100年前的牛人，你真正记得和了解得是谁？有几个？回到我认识的这位老板的故事，其实在你去努力追求梦想中幸福感的路上，找个时间停下看看，也许你苦苦追求的幸福就在你身边触手可及呢。所以我想，幸福也许根本就不是向外求得的，就像跑者的幸福感并非来自于与别的跑者的较量，而是能在奔跑中遇见更好的自己。幸福感其实一直就在我们的内心，她“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源自《心经》），但需要我们通过一生的努力去不断向内追求，发现我们内心本来就具足的宝藏。

早知有无锡，何必下东瀛

再把视线拉回到锡马和我的锡马目标，当我跑到位于江南大学的半程计时点时是97分钟，达到了正常水平。此后的锡马赛段以城市道路为主，略显枯燥，但配速仍能尽力维持。但到了35-40公里赛段，强烈地疲劳感就再次袭来了，维持配速变得非常艰难，必须开始强力调集意志力储备从而坚持下去。这就让我对比想起京马，虽然京马前半程跑得比锡马速度慢了10多分钟，可是到了后半程最为要劲儿的35-40公里赛段，不仅速度加不上去，反而仍旧无法阻止明显的掉速。这就让我真正领悟到，所谓“前慢后快”的技战术，根本就不是字面意思这么简单，而是高水平马拉松选手跑到一定境界才能领悟到的。很明显，“前慢”绝对不是可以放松慢跑的意思，而是仍然要尽全力保持目标配速，整个全程的奔跑，可以说任何一个环节放松了，结果都不可能满意，特别是前半程，速度不用最快但精神绝不可放松，否则，就会很好验证中国传统谚语：“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如果说锡马让我在跑步技能上的提高，我想无疑就是我对“前慢后快”的理解又上了一个台阶，纠正了京马的肤浅认识，整个比赛全过程，都是用尽全力、毫无保留地发挥自己的水平，于是最终3小时22分的成绩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我十三个马拉松中的第二好成绩。

锡马成绩单，历史第二好成绩

尽管用键盘敲文字进行上面的总结并不艰难，但从本文开头分享的最后冲刺时的心路而言，全程都努力不掉速的过程，其实还是很痛苦的。那么再结合这个关于幸福感的主题，就让我不禁思量：在看到了幸福应该向内求的方向后，再具体而言，幸福应该向哪里找呢？于是，锡马痛苦的奔跑至终点后，从停下来走路而感受到浓浓幸福感的经历又告诉自己，幸福感，很可能是从痛苦中求得的。幸福感和痛苦感似乎是密不可分的一对，极乐往往隐藏在极苦中。

记得学生时代，我一直特别喜欢物理学，现在仍然喜欢，因为物理学有时就像哲学一样，引起人对于宇宙人生真相的思考。比如热力学第二定律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命体就是一个从有序走向无序的不可逆的熵增过程，像癌细胞就是一个典型，当癌细胞的繁殖彻底不受控时，就是生命终结之时。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人生的价值和努力方向就是抵抗熵增的过程。而抵抗熵增的过程一定是消耗能量而极度痛苦的过程。而且经常不是像我们在流行歌曲中“阳光总在风雨后”、“就让我在地狱里等待天堂”那么轻松，马拉松跑者之所以能在停下来走路中都能感受到幸福，肯定是源于漫长奔跑过程中所累积的身心苦痛。所以，我们要去寻求幸福感，一个靠谱儿的方向，就是向着痛苦的方向，向着抵抗熵增的方向去努力，所谓：“明知境有苦，偏向苦中修”。我们稍稍回忆一下曾经的幸福感经历，就不难体会，没有痛苦就无所谓幸福，真正能带给你极大幸福感的人、事、物，你在追寻它的过程一定是布满荆棘的。在我们大脑有限的记忆空间里，父母与子女之间、夫妻之间、师生之间、朋友之间的种种情感记忆，恐怕最深的甚至永远难忘的，大多都与“患难见真情”有关。当身在落魄之时，爱人温暖的双手和坚定的目光，永远比春风得意之时的各种繁华，更让人刻骨铭心。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大老板，在尝尽天下珍馐佳肴之后，竟然最念念不忘的却是当年打天下时一个乞丐给他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我自己的律师执业经历也是如此，风雨十年律师路，让我回忆法庭上那些感动我的场景，并不是某一次大获全胜的凯旋，反而是在领到意想不到的不利结果的判决书之后，在我内心忐忑和愧疚之时，我的当事人忘记自己的痛苦反而发自内心地安慰我不要难过的场景下，我那无处躲藏的眼泪中所蕴含的士为知己者死的幸福感。

既然我们谁都无法阻止熵增，就让我们在抵抗熵增的痛苦中，用由此而生的幸福感奖励一下自己；既然花开之后必然是花落，就让我们用尽全力让自己绽放得生如夏花，从而不枉此生。想起柯文哲所说：“最困难的不是面对各种挫折打击，而是面对各种挫折打击，却不失去对人世的热情”，我以为，这就是对生活所应怀有的态度吧。言至此，我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为什么自己如此喜欢老俞的那句：“在痛苦的世界尽力而为”，原来我们与痛苦共舞的过程，就是在追寻幸福。

关于幸福在哪儿，我想以本文分享的最后一点感悟，就是很多时候我们拥有幸福的时候自己浑然不知，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强烈感受到。我是由京马丢箱子的经历而生此感：我们全家刚到日本关西机场时，不慎将一个行李箱遗忘在机场，而且直到几个小时后到达酒店才发现，旅行箱内有我跑京马的全部赛事装备。当全家人和好心的酒店服务生百般努力仍未找到，在已绝望沮丧入睡后的次日凌晨，接到箱子找到的电话时，我和老婆、儿子三人不约而同的从床上跳起来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一刻无以言表的幸福感刹那间从天而降，成为我们一家京马之旅的深刻记忆。于是，我和老婆近来经常回忆此事，为什么箱子里面的东西其实每天都在我身边，我却从来没觉得拥有他们有什么幸福感，可是在失而复得之后，怎么会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拥有它们的幸福呢？真的是太有意思了。我想，亲爱的读者也都会有类似的经历吧。

无锡马拉松的终点线，显然并不是我们锡马跑友幸福感的终点线。我们一家的终点例行奖牌照，这次增加了我所特别尊敬的桂明老师，和我的同行挚友杜律师父子，以及一众精彩同道奔跑的法律人。赛后当晚，我的好兄弟也是家在无锡的晓东律师携全家，让我在最地道的无锡菜烘托下，体会浓浓的友情、亲情。等等这些隽永浓郁的幸福感，似乎是这篇文字所排列不尽的，只能由衷感恩精彩的无锡马拉松。

与挚友晓东律师一家的完赛晚宴

铁杆跑友杜律师竟在鼋头渚首先认出了儿子

这一次，我斗胆以幸福感为题排列上面的文字，实在让各位师友见笑。我深知，自己根本没有德能，去为读者抑或跑者指明幸福的方向，而只是把自己跑步多年，特别是参加马拉松赛时在赛道上对于幸福感的切身思考，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各位。我也见到，在我们曾经得到过喜乐与幸福感中，几乎很少是通过我们提前预设的方式或他人预先指明的途径所带给我们的，而却往往是在你不经意间就扑面而来的，正如痛苦感一样，幸福感同样也总是让我们感到措手不及。于是，幸福来临的时候，我们就尽情的去享受，之后，我们就再次一起上路，向着内心的方向，不惧痛苦的侵袭，珍惜我们现前拥有的一切，用毫无保留的汗水和努力，为着至上圆满的幸福感，奔跑不息。

写于丙申年三月初二（2016年4月8日）

其他赛事图片

锡马全家奖牌照